郑振铎之考古游记(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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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游记
郑振铎
郑州,殷的故城--考古游记之三
郑州是一个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也是河南省的政治中心。自从河南省人民委员会由开封迁移到郑州以后,这个又古老、又先进的城市就开始大兴土木。在处处破土动工的当儿,发现了不少古文化遗址和古墓葬,特别以殷代的遗存物为最多。二里岗是新建筑的重点地区,建筑任务,急如星火。曾在那里发现一片有字的牛骨,接着又发现了殷代的烧瓦器的窑址,炼铜和制造青铜器的工场,接着又发现了殷代的制造骨器的工场。二里岗这个默默无闻的地方,顿时变得举世皆知。当时我们曾使用了一部分专家的力量,到那里从事发掘工作。但随着发掘工作的进行,建筑工程也随着在填土砌墙。没能坚决地把那些在学术研究上有重要价值的殷代遗址保存下来,只是把现场情况做了模型。并把遗存物全部取了出来而已。这是科学界的一个绝大损失!至于发现的殷代的大批墓葬,则更是随着这个城市的,建设的发展,而即时发掘,即时填坑。
过了不久,更重要的消息来了,说是发现了殷代的城墙。这个远古的城墙遗址是相当于荷马史诗所歌咏的特洛伊古城的,是相当于古印度的摩亨杰达罗遗址的。在中国,恐怕是一座最古老的城墙的遗存了。是这个大消息,引动我到郑州去。
三月三十日上午,从洛阳到了郑州。下午,就偕同陈建中同志等,到自家庄看那个殷代的城墙。这座城墙曾被白家庄作为寨墙的一部分,原来展开得很远,乃是一个可测知的三千多年前的大城市。但后来经过取土或拆毁,现在只保存着几十丈长的两段。就在那末一眼所及的古城址上,看到了那夯土堆砌得层次分明的城墙,每个夯眼即打夯时的遗痕都十分的明显。有一个特点,那夯眼很小,比起西安汉城的夯眼来,显得小得多了。可肯定地是属于更早期的时代的遗迹。城墙之上,有若干殷代的墓葬,打穿了城头。可见这城墙乃是殷代的,甚至是更早期的。在那个遗址里,古代陶片俯拾皆是。龙山期的陶片也出土得不少。曾经出土过属于龙山期的一个瓦鬲,陶质薄而精致,有柄,有流。在殷代遗址里,也发现过同类型的陶器。这个遗址的时代问题,值得更加仔细的探索。但至晚是属于殷代的遗存,那是没有疑问的。
我们在这座古老的城墙的四周走着,又走上这座古城的城头。太阳光很大,但并不猛烈,天气很令人觉得愉快。时时俯下身去,捡拾些破碎的古陶片。我们决定:这一部分的城墙,绝对地不能允许有任何的破坏了,应该立即设法,积极地、周到地保护起来。
为什么郑州这个地方会有那末重要的殷代的文化遗址和大批殷代墓葬呢?在古书上没有提到过这个地方是殷代的故城。只知道郑州是"管城"故城。周初管叔封于此。《史记·殷本纪》说,周武王灭殷后,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周武王崩,武庚与管叔、蔡叔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而立微子于宋以续殷后焉"。同书《周本纪》也说,武王"封商纣子禄父殷之余民。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又说:"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与武庚作乱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诛武庚、管叔,放蔡叔。以微子开代殷后,国于宋。"当时周武王封管叔、蔡叔时。一定是就殷故地封之的,故有"相禄父治殷"之语。今郑州既为"管城"故城,也就是管叔"相禄父治殷"之地,可见郑州乃是当时很重要的一个殷城。我们在郑州发现了许多殷代的文化遗存,是不足怪的。
接着到郑州文物清理队,看他们的陈列室和仓库。他们在短短的清理工作时间里,就获得了很大的成绩。不仅殷代的墓葬,战国到唐、宋的墓葬也发掘、清理了不少。在他们的院子里,就堆存了不少大的空心墓砖,有的是从战国墓里得到的。砖上的图案,以几何文的为最多,但也有人物图像和建筑图样的。
最重要的是殷代的种种遗存物。殷代的冶铜设备和遗址的模型,使我埽了益感到把这末重要的殷代冶铜工场毁坏了,实在是一件莫大的遗憾。制骨器的工场,也只是存留了些骨器的原料和半成品而已。骨器的原料,分为人骨、鹿骨、牛骨,各放一处,不相掺杂,且也已把可用的材料拣选齐整。像这样的大作坊,如果不是属于一座大城市,便不可能存在的。还见到一只殷代陶虎,也是极不多见的。在殷城附近,曾掘出了殉葬的犬坑九个,每坑里,少者有犬十余只,多者有犬三四十只。可能有大墓在其附近。一只犬架上还附着金片若干,这是唯一的可见的犬身上的饰物。用犬作殉葬的墓葬,在安阳也有发现。可见这是殷代的风俗之一。
有清理队附近有一座宋代墓葬,遗存物已空,而墓的建筑却还保存得很好,可作为宋墓建筑的标本。在这一带地区,也有殷代的文化遗址。不能再听任破坏下去了。要坚决地予以保护。不可一掘就算了事。
三十一日上午九时,冒着蒙蒙细雨,到铭功路岗杜工地看刚发掘、清理出来的几个殷代墓葬。就在大路之旁,就在立将填坑平土、进行建筑的工区。一个是孩子的墓,一个是成人的墓。二墓的人架均在。成人的骷髅头旁,还放着一只碧玉簪。有两个墓已经清理完毕,遗存物和人架都已取出。在一个墓里得到过青铜器小鼎?,墓的下面,发现有殉葬的犬架。这里也发现过殷代人民的居住区,还有窑址,但全都在急急忙忙的配合基建的工程里给"平整"掉了。那个地区将建筑一所中学。为了下一代的教育而毁坏掉可以作为下一代教育的具体生动的历史、文化资料,这是合理的么?至于为了建筑一所饭店、一个招待所、一座办公大楼,甚至为了盖某一个机构的厨房,而大量毁坏了殷代文化遗址、居住遗址,乃至极为珍贵的殷代的制造骨器工场冶堆在旁边的陶器等等说道。
我的心情就同天气般的阴暗。原来这个公园,动员了青年人,在挖一个"青年湖"。好大的一片湖,也就正在这殷代的文化遗址和墓葬的所在地方,而清理队的工作人员们便不得不移到这里,配合挖湖工作的进行,而急急忙忙地在发掘、在清理着。所谓建了公园便会保护得好,便不会破坏的话,也便成了"托辞"或"遁辞"。
开元寺的遗址,现在成了郑州市医院的分院。我们看见在这个医院的院子里,还危立着两个经幢。一个是唐武宗会昌六年公元八四六年所立的道教经幢,上面刻的是"度人经"。像这样的道教经幢,在全国是很少见的。会昌灭法,不知毁坏了多少佛教艺术的精英,却只留下了这个道教经幢,作为活生生的见证,可叹也!另有一座尊胜经幢,是后晋天福五年公元九四。年所立的。这座经幢上所刻的飞天及其他浮雕,都很精采。我们说:"这两个经幢都很重要,要好好保护着。"医院里的人点点头。
晚上,和陈局长们谈保护河南省和郑州市文物古迹事,谈得很多。我们有信心和决心要做好这个保护工作。
郑州是有关古史研究的一个新的领域,必须更加仔细,更加谨慎小心地从事基建和考古发掘工作,不能再有任何粗率的破坏行为了!
原载1957年《政协会刊》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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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梁桥外月如霜--考古游记之四
汴梁是开封的古称。宋时,也叫做东京。有一部《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时代的开封的社会生活,甚为生动;还有一卷有名的古画,叫做《清明上河图》,为宋代大画家张择端画的,很长,从城外画到城里,把那时候的封建社会生活里的形形色色,各种各样农业、手工业、商业等等的情况,都收摄在那弘丽大画卷里了。宋人平话,常讲到这个繁华的都市。《水游传》里也常提到开封府。"包公"的故事,也常在这里发生。明朝初年,有一位藩王周宪王名叫朱有墩的,写了不少剧本,民间常常搬演它们。所以李梦阳曾有诗道:"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外月如霜。"这是一个多么为历代诗人和艺术家所向往、所歌颂的一个繁华的都市啊。今天虽然已经不再是一个首都,甚至不再是一个省会,但那股诱惑人的劲儿还是存在的,它还是叫我们不能不去访问,不能不在那里留恋忘返。假如我们有时间到大相国寺遛遛,我们还能够依稀仿佛地看得出旧日的繁华面目来。它还是一个市场,但已经不再是北宋时代的大相国寺了。它正处在新和旧之间。旧的已经死了,新的正在诞生。"农业合作化运动"展览,正在大雄宝殿里展出。这标志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旧的东西,正像钟楼、鼓楼和其他建筑物似的,有的已经湮灭不见,有的快要塌倒。新的大相国寺,就将要在这个破落的旧址上建立起来。
新的开封,新的汴梁,像许多别的古老的都市一样的,是新生了。
我于四月一日中午到了开封。第一件事就是到省博物馆参观。它是出土文物最多,内容最丰富的大博物馆之一。其陈列是按照社会发展的规律布置的。原始社会部分和奴隶社会部分,和别的博物馆没有什么不同,但陈列品却丰富异常。仰韶文化的遗址和安阳的殷代文化遗址都就在河南省里。不仅解放前的出土物还有不少保存着,而且解放后更有许多新的发现。封建社会部分,不分朝代,而分为生产工具、农业、手工业、阶级对比、文化艺术等类。这完全是新的有创造性的陈列布置。工作人员们内部就有了不少争论。在夕阳斜照里,为了此事,开过一个座谈会,我以为:我国封建社会为期甚长,变化很多,这种"总结式"的陈列方法,的确值得慎重考虑。但既已摆出来了,也不妨暂时成为一个类型,作为讨论的资料,他们也同意我的这个意见。这个博物馆更吸引人的,乃是从汲县、辉县、新郑、安阳等地出土的青铜器。辉县出土的东西,乃是前所未见的,破碎的很多,尚未整修好。修复后陈列出来,一定会使社会上震动一下子的。两廊陈列着石刻、石像及墓志等,蔚成巨观。说是"小碑林",其实,这碑林并不小。有魏三体石经、宋石经、北魏石棺、隋造像碑及墓志八百多方均嵌于墙上。最可注意的是汉代黄肠石有四十多方,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值得深入的研究。石雕像美极了,汉唐的陶俑也有极好的,令人徘徊不忍离开。也有伪品掺杂其间,但那是日存的东西。如果把真伪好坏分别明白,这个博物馆辉煌的光彩,是决不下于西安的碑林与陕西省博物馆的。出馆后,曾到旧书店转了一下。简直一无所有,只购得汲县志一书。
晚上,在工人俱乐部里看豫剧《春香传》。开封原是歌舞的产生地之一,宋代的"瓦子"里出现了不少为人民所喜闻乐见的玩意儿,特别是"杂剧"、"平话"、" 诸宫调"等等,都是开天辟地之作,影响于中国文学的发展者极深且远。至今。在大相国寺还有不少艺人仍在弹唱、演奏着。豫剧乃是地方剧里流传最广的剧种之一。它吸收了各个剧种的长处、好处,而以其特有的曼声的歌调融化之,使其完全适合于自己的需要,决不显得格格不入。"春香传"的题材是取之于朝鲜人民所创作的剧本的,但演起来却宛然是道地的豫剧。这个剧种是有其广阔的前途的。就在这里,演着这个"春香传",不正在表示出"齐唱宪王新乐府"的汴梁城的飞跃地在前进,在更勇敢地发扬其传统的歌舞的光辉么?第二天一早,就到铁塔去。周密《癸辛杂识》说:"光教寺在汴城东北角,俗呼为上方寺,有琉璃塔十三层。"李濂《汴京遗迹志》云:"宋仁宗庆历中,开宝寺灵威塔毁,乃于上方院建鲮色琉璃砖塔,八角,十三层,高三百六十尺,俗称铁,塔寺。"这个塔靠近城墙边,坚实雄健地矗立在大空地上。塔的上层有抗日战争时期被日寇炮火所中的大弹孔的痕迹,但并没有影响这铁塔的坚厚与稳定感。这当是今所知的最早的一座以琉璃砖建成的大建筑物。那琉璃砖至今还坚实异常,琉璃釉作深褐色,故远远地望去,像是铁质的。塔旁,有知止亭,亭中立着一尊铜制舶接引佛,重约一吨,是明代的作品,很端庄、静定。
继到龙亭。这龙亭,在解放后已经修整一新。北宋的繁华的东都,其遗存物殆只有这个龙亭了。阶石及亭基均甚古老,非宋代以后物。四面都是水,仿佛令人有到了中南海及北海之感。当是汴京的内苑的一部分吧。亭前,有二水池,相传一为杨府,一为潘府,二家相仇不已。元剧里有《谢金吾诈拆天风府》,即演杨家被奸臣王钦若指使谢金吾拆毁天风府的故事。难道这里就是天风府的遗址所在?又有《杨六郎调兵破天阵》、《焦光赞活拿萧天佑》等剧。明代有《杨家府演义》,详述杨府诸将的忠义英勇和潘仁美的屡次加以陷害之事。不知怎样,二家府邸均下陷为池了。杨府遗址,尚留下一个鲮址,相传是召集将士之物。这个故事并无任何根据,这二池明明是属于宫苑里的。但"杨家将"的故事深入人心,所以传说得津津有味。据说,大相国寺有一位老说书的人,他说"杨家将",能够说到第十二代。龙亭左右,将辟为一个大公园,风景很秀丽,正是劳动人民的大好的休憩、游览的地方。
继到山西会馆,像是关帝庙改建的。那个建筑物很奇特,时代不过一二百年,但其中作为建筑装饰的木刻和砖刻,却繁缛细致之极。在中原地带,像这样的砖木雕刻,十分少见。又到河南烟厂,看繁塔。这个塔的形状十分古怪,大塔上只有三层不像是塔基,在第三层上,又建造了一个小塔,十分地不相称。我怀疑,在建造大塔时,造到第三层,经费就没有了,或因什么事变,竟中止继续造下去。后来的人,就在这上面,草草地造成了另一个小塔以完全这个"功德"。从来没有见到过另一座和它形制相类的塔。
相距繁塔不远处,有古吹台,这台在农学院内,风景极好。《汴京遗迹志》云:"相传汉之鼓吹台,一名梁台,一名云台,俗呼为二姑台。今改为禹王台,祀禹于其上,两庑祀古之善治水者,为卫河患也。"今此祠已不可见,但登吹台远望,汴梁城是历历在目。
赶着到大相国寺一游。正有新兴的气象。旧的封建遗存物死去了,属于人民的大市场正在兴起,那繁华的景象一定会远远地超过《东京梦华录》所记载的。
原载1957年《政协会刊》第5期
阿印于
2009-03-17 15:57:42 发表在分类:
考古調查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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